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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公娼的相遇

王芳萍(女工團結生產線、日日春協會召集人)

      這麼難,書寫公娼給我生命經驗的反思。

      做為公娼運動的行動者之一,我想用文字說明白,讓「自己」詮釋這場仗的意義;也應該說明白,為自己相信的實踐路線做個交待;更想push自己噤聲已久的部份發聲,為弱勢者的生命經驗下個註腳!

      拖了快兩年,根本沒辦法下筆,沒辦法只在客觀描述她們時,不去碰觸我在運動實踐中經驗到我的家庭、我的階級、我的同伴及我自己生命底層的苦痛、悲傷、無能、與掙扎的力量!要想看見她們,必先通過與自己生命經驗的對話。

      幾次提筆,終究放棄!

      管他女性主義者如何激昂論斷這場婦運之爭,管他博士、碩士論文如何興味寫作抗爭精彩策略,我只想說一段「和公娼相遇」的經驗,想說說弱勢者面對命運的「逃離與迎戰」、及生命慾望的「壓抑與流動」!

      靠著和夏幾次對談[1],整理自己,淚流不止!沿著觸摸自身幽微,我試著開始述說……

⊙遇見公娼,是偶然,也不是偶然。

      是偶然。

      工作的視野,一直放在勞工運動,和女性勞動權益的行動爭取與教育活動上,其他領域,我不熟悉,也無力承載;娼妓對我,只是生活經驗中枝微片斷。若不是1997年9月1日,驚瞥電視上公娼蒙面「要工作權」的厲聲疾呼,我不會連結上這些原本與我世界無直接交集的女人。

      但若是把我與我的同志們的投入公娼一役,像女權運動者林芳玫說的是「有政治意圖」的「不偶然」,那這幫子人可真是不了解我們過去在實踐什麼,現在還一直在做些什麼!

      林芳玫曾在評論中說,1997年2月至7月間,報紙顯著刊登北市府同意廢娼,但女工團結生產線、粉領聯盟期間「沈默、未發出任何聲音」,之後卻積極發言抗爭,「不是為爭取公娼生計,是為了與其他婦團進行性工作的理念與意識形態之爭」。

      好像,抗爭實在太不偶然,只是逮對時機進行婦運路線優先之爭。

      可能這真反映林對於公娼之爭,極有興趣爭議婦運路線誰優先。但她不了解,像我這種不擅操作女性主義名詞,也不是個有能力、有興趣以意識形態和論述影響世界的人,公娼之役的開動,不過是延續過去以來實踐的路徑與立場:看見弱勢求生的趨力,就得行動貼近。

      當然,長達一年七個月的抗爭,及兩年緩衝期的相處,「與公娼的相遇」,是不能只用「歷史的偶然」可以解釋。

      是這幾年在工運中的洗練,因為對被壓迫者生命經驗的理解與反芻,我才會一開始就選擇與公娼站在同一陣線,對抗龐大壓迫體制的作戰位置。是如此艱困的作戰場域,使我們從偶然相遇近身貼近,到必須攜手並挺,而後跨越社會界線,我們走進她們的生命,同時撞擊自己的晦暗與幽悠。

      一名長期從事救援娼妓的女權工作者有這樣的怨懟。婦援會董事在接受碩士班研究生訪談時批評,「這些跑出來主張娼妓應該要合法的人,以前從來不接觸(性工作者)的,既不是學者研究,也不是長期實務工作者,也從來沒有協助過他們,他們就是跑出來說應該要存在,那我們作了十幾年的人,包括實際研究這麼久的人,講話難道都沒有一點價值嗎?」

      也有娼妓史研究者質疑:反廢娼者,只是與公娼偶然的結合,而非對娼妓生活世界真正的融入與理解。

      沒有理論及實務基礎。好像我們抗爭得太輕易。

      是他們太習慣站在自己的中心位置觀看,才會讓他們根本看不清邊緣的我們--早以信奉的行動理論在邊緣多年實踐,只是沒有媒體青睞、沒有主流喝采,但我們一直在做。看不清是他們的問題。

⊙公娼之役,當然是實務工作的實踐延續。

      認識「階級」,是大學畢業後,進入工會草根組織工作才發生的事[2]。

      認識工人,是從最基本的工作經驗開始。老是要一邊咒罵一邊清掃他們開會吃完的檳榔漬,總是要挑戰自己接住他們的情緒糾結與苦悶,更要日夜為了配合工會,還要不斷討論研擬與資方如何爭鬥勞動條件、要求公平的制度、及整合龐雜紛亂的勞方利益,隨時都在面對自己與工人的妥協退縮、能力侷限及互相的指責。

      逃逸輕易,戰鬥太難,我不斷經驗我與他們,做為弱勢,不得不面對選擇的痛苦與掙扎。

      是在經驗到苦悶單調的噪音、粉塵中我的胃痛[3]、是在看到指揮管理的律令,壓縮的生產速度令工人緊張的肌肉,是在資方的錙銖計較,勞方被迫選擇戰鬥求生、或棄械求饒的尖銳矛盾中,我才重新理解在這閹割人性慾望,壓制人性靈魂的生產機制下,工人如何找尋人生的活力。

      有的下班不回家,在酒、賭、色間流連;有的不但好好照顧家庭,也在外面養個「鬥陣的」,談心談情;有的到茶店仔找查某,只為高歌縱樂;有的隱身娼館,找尋15分鐘短暫的慰藉;有的放浪酒店耍豪情,今朝有酒今朝醉。

      跟隨著這些男性,夜裡,成群分流地向萬華、三重茶店仔、中山北路酒吧前進…。

      生命的動能,慾望的流動,要有溫暖的陽光、美麗的色彩、溫柔的旋律滋潤,這是種親密的接觸與撫慰;靈魂的飛揚,要有自我實現、公平分配、創造成就的機會,這需要自主決定的力量。

      但是,在這樣的都市叢林競技的勞資爭鬥壓迫結構中,許多基層勞工,是無權談生命的慾望、靈魂的飛揚。工作、家庭、社會重重壓力早就糾結成塊,無處也無能置放。讓這樣的原始趨力流洩,於是,便轉往城市邊緣的燈紅酒綠,奔放。

      於是,我看見,他們藉著「酒」與「性」,讓生命的動能不死,讓疲憊的心靈獲得短促的溫柔撫慰,讓無能處理的糾結,暫時釋放。常常,燈紅酒綠的歡場女性也暫時接住了他們。

      雖然我仍是厭惡性別經驗中男性沙文的強勢,但對他們,我無法停留在女權姿態純粹的道德指責,或只是唾棄「壞男人」的恣意縱慾。

      進入勞工階級的工作生活世界,我才明白,這個社會中壓迫、與被壓迫是多組矛盾關係的交織,我無權只在性別經驗指責他們,而不挑戰這個資本主義吃人的不義結構。雖然我無能立即鬆動它,但我終究開始多了一分對待與寬容。

⊙重新解讀工廠女工生命、身體、與性

      後來我在工運實踐遇到瓶頸時,轉進至電子工廠做了八個月裝配零件的女工[4]。

      從來不知道做女工的滋味。理性的知覺,生產線工作是單調、枯燥、重覆、無味的。沒有想到,當工作拿掉創造力、想像力、每天用力重覆永遠相同的動作時,我只是個機器旁附屬的螺絲釘,沒有性格,沒有靈魂,除了感知雙手像被鐵鍊綁在流水線上,不斷被機器速度、工廠規範賤價馴服,我常在想,她們又如何經驗這樣的人生滋味?

      她們與我的母親一樣,從農村到城市,從希望升學唸書,到被家境所迫而做工,從對自身無所企望,到委身婚姻中的男人或寄託子女有成。工廠一待便是幾十年!

      我,一個大學生,無法忍耐這樣剝削的地獄。

      問她們,「工廠這麼苦,妳為何不離開這裡?」

      「妳是大學生,我是女工,妳有妳的路,我有我的命,不待工廠,能去那裡?」雖然努力想貼近她們,但我明白看見,我,終究,不是她們啊!

      逃離工廠也不會真的「自由」。她有她的命,她用著她的方式,抓著她的價值,在她有的條件下用力活著。

      這樣的女人,沒有漂亮學歷可堪炫耀、沒有專業的職技可堪評比,女工的身份,她是面貌模糊,沒有社會發言位置,難有「向上流動」的機會,但壓制不了的慾望,仍在生產線下竄動。

      做為女人,她有最原始的價值,她的性別、她的性、她的身體、她的情感,她們以自在、直接、不虛偽的方式,展現這美麗的能力!

      「黃色對話」和「黃色笑話」,交錯在無止息的流水線上。疲憊的身心需要「活力春色嗎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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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色」是必要的,越色情越好,女人講給女人聽,直接的、粗俗的、調侃自己的、調笑別人的、A片的、電視的、電影的、越有想像力、越能挑戰禁忌的的「黃色對話」,越能釋放女工工作的沈悶與無味。

      當胸罩內衣目錄在生產線下偷偷流動傳閱時,女人會翻出胸前蕾絲,騷動的評比花色、款式,在工作中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在她們拖出胸罩互相觀看交流間,我看見她們生命中,流洩出一種自有她們重量的價值。

      「苦命女」在身體的接觸,和精神的交流常常是份外親密的。

      因為土壤越貧脊,越需要如此相濡以沫。

      於是,勞動家庭中各組關係的擠壓,床笫之間的故事,子女教育的挫折,先生酒後的毆打,婆媳相處的緊張…女人心事,生產線下,她們翻出「鄙陋」的自己,互相撫慰、接觸。

      四十歲女人的情誼,還像個女孩般,在車間追逐、打鬧、坐在彼此的身上黏著、玩耍著。身體能夠親密,因為她們需要接住彼此缺憾的生命。

      什麼叫「女人物化只為取悅男性需求」?什麼叫「弱勢者的生存尊嚴」?無能對待自己身體,卻論斤論兩悍衛自己腦袋的知識份子,我們常常這樣的自以為是,又不自覺的貶抑了我們根本不了解的人。

⊙公娼館的門裡、門外

      是這樣,我走向公娼之役。

      我是如此被她們生命的力量震撼。

      面對道德的唾棄,她們強悍艱辛的生存。

      在夜闌人靜酒後痛哭,她們哀傷命是如此的苦。

      公娼館門外的社會場域,她們是隱身匿名的。看不見她們的臉!

      而跨越大門,進入她們門內。我們也跨越社會階級、與社會關係的界限。

      麗君總愛見面時親吻我的臉頰,或挾捏我的下巴,「呷飽啊未?」她最關心我們的身體,沒天沒日的忙著抗爭,她還是惦記著我們有沒有吃早點;

      白蘭喜歡偶爾摸摸我的屁股或是抓抓我的乳房,還會幫我畫像。在她的「從良」檳榔攤[5]按摩她的雙肩,我會撒嬌著問她「舒不舒服」,她一邊承接我的關心,一邊也用手溫柔搓揉我也疲累的腿肚,無言回應她的領受。

      佳美總是在跳上我的摩托車後座時,就一路誇張的緊攬住我的腰說,如果警察抓我不戴安全帽,我就說我是公娼;

      秀蘭會在我有各式疼痛時,張羅藥丸、帶我看病。

      大頭珠會送來她的衣服、鞋子,重新給我裝扮,教我活得更亮麗。

      是親暱、是疼惜、是照顧。我感受到如此溫柔的撫慰!

      看到文玲在娼妓生涯打拼十多年後領養孩子的喜悅,陪著小鳳酒後嘶吼生命糾結的心酸,在小菁割腕抗議中奪下她手中的利刃,在麗君頑強對抗婦人吐口水的心疼,及玫瑰吞下安眠藥激烈抗爭,及坐在她家沐浴佛樂領受人生沈浮的動盪,還有秀琴闖盪江湖大起大落的海海人生。

      在公娼緩衝兩年期滿前的最後日子,洋子來電邀約聚餐話別離,正在書寫公娼的我,聽到她的聲音,瞬間淚流不能自已。公娼館終究落幕,紅簾長巷不再…我哭,她也哭,哽咽的交待,「你們說是公娼的兒女,記得一定要來呀!」

      公娼的故事,我們的故事,共同作戰的點滴。我說不完…

⊙是從工運和公娼實踐中,更看見我的母親、父親,及我的家庭

      和公娼相遇,讓我更有能力回頭去親近我的家人、我的母親。

      生父在我兩歲時去世,媽媽拖著姊姊與我兩個拖油瓶,在父親袍澤的反對下,選擇「不光彩的」「再嫁」。再嫁,是她當時唯一能讓三個人生存的出路。

      是環境所逼!

      就像工廠女工,被迫輟學做工。

      就像公娼阿姨,被迫下海從娼。

      是被迫,也是自願。被迫在有限的條件下自願選擇生存的方式。

      母親婚姻縱然不圓滿、女工工作縱然艱辛、公娼生涯縱然污名,她們這些女人,都讓我經驗到做為弱勢階級,是如何踩在現實的條件尋找生路,時而困頓、無望,時而堅毅、掙扎求生。

      母親以她的妻職、母職的戮力照顧,和全心對待新舊子女的父親共同建構這個讓我溫飽的「家庭」。而父親、母親彼此學歷、年齡、個性的極大差異,在窘迫的經濟條件擠壓中,爭吵、冷漠、譏諷是最常見的關係對待形式。

      我無能理解,只是抱著這個缺憾逃離。

      更無能接住我的父親、母親,在他們孤絕的彼此折磨與對待中。

      無力、放棄、折磨自己、也傷害別人,變成一種生命姿態。父親總在下班無力嘆息、母親總在堅毅持家不被對待委曲埋怨,他們共同艱辛撐起家庭的屋頂,卻無能去觸摸彼此。我是在後來勞工和公娼的運動實踐,貼近工人職場男性、女性的悲喜,才經驗到關係渴求親近而卻又斷裂疏離的痛苦,及乍然看見我過去無能承接他們的悲傷,及作用在我自己身上的晦暗。

      公娼之役讓我的底層幽微晦暗之處慢慢鬆解[6]。希望有情眾生的痛苦靈魂能在不斷的戰役中逐漸自由、解放。(寫於2001年3月27日廢娼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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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夏林清是女工團結生產線、和粉領聯盟的發起人,也是輔大心理系教授。雖然在不同的社會位置實踐,但她一直也在運動中,且與我們一起走來。

註二:我在1989年,大學畢業七個月後,在解嚴後社會力風起雲湧的年代,先至藍領主導的中國時 報產業工會、後至高雄五年,在台灣工聯會、台塑企業南區工會聯合會、林園石化工會聯合會擔任專職工作人員…、也在工作場域中,有機會認識倉儲運輸的司機老大、碼頭搬運工、關廠勞工…,1996年後至大眾傳播業工會聯合會。

註三:在半夜進入工廠發文宣,站在幾台大型印刷機高達100多分貝的嗓音,及空間中的油墨、粉塵之間,白天的疲憊作用成胃部的疼痛。於是,我才明暸,為何有工人在機器維修時會手指壓斷…

註四:1992年11月至1993年7月,我在高雄市郊的百人電子工廠從事電子零件的裝配工作。之後,與同伴張育華、張雋梅,及後來南下的陳素香共同在女工團結生產線高雄分部致力女工權益。

註五:白蘭在緩衝兩年未結束前,選擇轉業。她早已對公娼意興闌珊,轉到檳榔攤,常常一天顧店16小時。過去抗爭時,都是她在娼館幫我按摩,放鬆我緊繃的雙肩,現在是我去她的檳榔攤,搓揉她疲憊的身心。

註六:謝謝雋梅的信、台東行俐全家、及同伴在分擔其他強度工作時給我寬容才搶到的寫作空間。個人經驗,不過是在集體經驗中些微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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