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佳君(日日春協會理事長)
楔子
與公娼相識近四年,1997年9月,因為抗爭我開始接觸她們,一年七個月進行近二百場行動,在在讓我感受她們強軔的生命力與戰鬥力。緩衝開始之後,我協同一些公娼嘗試轉業之路,於是也才有機會接觸她們工作之外的生活世界。看在我這個中產的女知識份子眼中,「弱勢」與「底層」這樣的抽象字眼,常常是公娼在轉業過程中一個又一個要克服的具體難關。
我非娼妓,卻由於一路與公娼併肩,多少部份承受了社會對這群女人的各種偏見歧視。平日對性工作者的種種隱形污名,在談及轉業輔導時則藉由「關懷」公娼的面貌,或曖昧或鮮明地出現。這篇文章的前半,就是處理社會對她們常有的疑問,我嘗試從我與她們相處的經驗提出我的回答;後半則是經由公娼白蘭開檳榔攤的例子,來說日日春如何進行公娼生涯轉折的協同方案。在協同的過程中我經常想起阿姆斯壯登陸月球說的一句話,「這是我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對一般人來說,是的,簡單的一小步,卻是公娼的一大步。文中的我們,指的是日日春協會,包括我、鍾君竺、及其他一起工作的義工。
壹、被迫轉業的公娼
1997年,台北市政府倉促廢娼,經過公娼團體的強烈抗爭,終於爭得緩衝二年。對公娼而言,在逐日消逝的緩衝期中,她被迫要在緩衝結束的那一刻(2001年3月28日零時),做出一個決定,決定往後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常想,如果沒有1997年的廢公娼政策,公娼不會面臨「被迫選擇轉換生涯」的境遇。緩衝兩年,是讓她們有過渡期、讓她們減輕經濟負擔,但因為錯誤的政策而使公娼「被迫」轉業--這種「迫人就範」的錯誤本質,並不因為有緩衝而改變。
能夠按照自由意願進行生涯規畫,向來是上流人的權利;對低階的人來說,選擇十分有限,他(她)們只能在一堆爛蘋果中選擇比較不爛的。2001年3月28日零時起,她們要不就是進入勞動條件更差的非法性產業,當更次級的性工作者(私娼),要不就是得要獨力逐一克服就業市場的困難,艱辛地謀生。
轉業,對公娼而言,是生活世界與生活型態的大翻轉,是一種生涯的轉折,絕非僅僅換工作而已。
公娼的「轉業」(或說「生涯轉折」),是從牆內翻過一座牆到牆外的過程;我之所以用牆裡與牆外的說法,一方面意圖勾勒社會對性產業的污名,所造成的公娼難以真實面貌與外界接觸的阻隔效果,一方面想以此形容在種種不利的客觀局勢下(包括不景氣失業率持續攀登、及婦女二度就業的高難度),集合各種不同弱勢於身上的性工作者生涯轉折∕轉業的艱困。
有人或許會問,日日春既然是妓權團體,為何要花力氣去做轉業輔導、協助性工作者離開性產業?與我們爭取性產業除罪化的立場是否有所矛盾?
做為一個妓權團體,整體而言,我們不以為轉業是性工作者的最佳選擇。從妓女變成洗碗工,不見得是「從良」或「好的發展」,轉業--有人轉走還是會有人進入-—並不能解決性產業的問題。但從個別性工作者的立場來看,我們尊重性工作者對她自己的生涯決定,並且在她的需要下予以陪同協助,不強迫、也沒有道德評價。
而我,做為抗爭時併肩作戰的夥伴,讓我有一份情感想要陪著她們走這條艱辛路;此外,我們,同時做為長期與弱勢協同的團體,也希望更貼近瞭解弱勢者在生涯轉換中遇到的困難,並能探索出一種可行的協助路徑或方法。
貳、為什麼她們不轉業?--對一般輔導轉業看法的對應觀點
一、轉業成功的案例?
在廢娼前夕,許多媒體希望我們提供「轉業成功的案例」,問題是,什麼是「成功」案例?
對主流價值來說,只要娼妓遠離她的從娼工作、污名她的從娼歲月,那便是「成功」!
傳統道德中,從娼是罪惡的,因此對於「娼妓轉業」、對於「成功」,有一種「棄娼從良」、「重新做人」、「從黑暗邁向光明」的想像圖像,隱含的是「過正常人的生活,一切按常軌而行」的標準。過去媒體曾大幅報導「隱姓埋名的娼妓,轉業之後可以公開姓名與工作」、「以前上美容院以計程車代步,現在脂粉不施成為公車族」、「雖然辛苦,但覺得轉業後可以真面目見人,還是很值得」,這些或許都是現實,但我極不同意隱含其下的「妓女,你是壞女人!」的道德評價,這些看似贊揚的說法,對負擔家計因而長年從娼的轉業公娼來說,不啻是二度傷害,對仍留在性產業中的女性而言,更是暗器傷人與高姿態的踐踏。
容我再一次用牆裡牆外來說,我認為無關道德,「離開性產業」就是「轉業」就是「翻過牆了」,是生涯的轉換,不是棄娼從良、不是棄暗從明。至於什麼叫「成功」?其中涉及太多的道德評價,我認為這是一個無聊的問題。例如公娼佳佳與小華,佳佳一陣子終日在家昏睡,深陷在她自我的某種系統中,後來她去了色情按摩院工作;而小華自從廢娼之後,至今找不到工作。對主流價值來說,或許會認為「沒工作總比做妓女好」;對我來說,各有各的人生難關,沒有成功失敗的問題。
二、輔導績效的評估?
一般人對轉業的興趣還集中在輔導績效上,其中最經常被使用的標準是「數字」,越多人轉業表示輔導績效越好。但我認為「數字評鑑法」太簡化地看待性產業的特殊性。一個一個的公娼如此不同,中高齡、教育程度低、沒有一技之長是普遍弱質,其中有的不會算帳、有的看不懂字、有的弱視、有的腳跛,政府對婦女二度就業困難的問題從未解決過,更何況是長期身居污名被隔絕的性產業女性。
退一萬步來說,轉業的人少,那又如何?如果以為從娼者減少、性產業的問題就能被減輕甚至被解決,那還真是掩耳盜鈴的假天真。
三、為什麼她們不轉業?
兩年的緩衝到期,許多人在問這個問題,許多人其實對這個問題心中已有答案。在問題下,其實也蘊含幾種不同的假設,我想就以下幾點來一一回答這個問題。
(一)性工作者想轉業嗎?
隱含的假設:她們就是喜歡做,根本不想轉業。
就我的瞭解中,除非是對性工作有高度認同的人,一般性工作者,不論是生活還可以的、高收入的,都想在解決經濟壓力後,存一筆養老金或棺材本,翻牆而出;原因是性產業是被污名的、社會位置低的,就像黑手想變頭家一樣,轉業,是翻身、是改變社會位置。
(二)如果她們想轉,為什麼不轉?
隱含的假設:她們習於高收入不能接受一般所得,她們過不了苦日子,她們高消費高支出。
我也曾如此疑問過,她們高收入是真、高消費也不假,但我要如何來看待這樣的現象?我以為,高收入與高消費是從事性產業的結果之一,但不見得是不轉業的原因。我想從以下方向來回答這個問題:
Q1.什麼樣的情形下可以有轉業的念頭?
如果認為「萬惡妓女、轉業為良」或是「要把可憐的娼妓救出火坑」,社會得要面對,大家打算付出多少資源來協助這些人轉業。
以公娼而言,因經濟因素而從娼者為多。有的原生家庭貧窮,例如怡梅及亭亭,都是因為父親生病或做生意負債,在沒有告知家人的狀況下,隻身離家選擇從娼;美黛與麗君是踏入婚姻卻碰上不負責任的先生,美黛沒有取得子女的監護權,仍要負擔小孩的生活及教育費用……。
簡而言之,每個公娼的背後都是沉重的一家,只有解決她在經濟上的困境才有可能考慮要她翻牆而出。舉例來說,小真重新整修家鄉的房子、美美幫自己買了房子、小菁要讓子女受完教育、小華希望有一筆積蓄養老,這些「門檻」對有些人來說,或許會十分不以為然,有一回在市政府開會,當場一個官員就直說「我也沒有房子啊」、「我的小孩都靠自己打工念書」,可是我想,如果可以進入她們的世界瞭解,知道她們當初想念書不能念書,她們因為要養家活口而毅然下海,她們付出被譴責被污名的代價,長年把最寶貴的青春投注在性產業中,看到這樣的女人,為家人為自己買房子、給子女好環境,再回頭看看自己,做為平順長大、不需為生計操心、沒有傳統女人包袱的現代女性,我實在無法苛求她們。
如上所述,能夠「敢」去想要翻牆而出的性工作者,必須在經濟負擔上比較寬鬆了才有可能。以公娼小菁為例,兩年前談轉業,她斬釘截鐵說不可能,兩年後經濟重擔減輕,她才開始「敢」去想轉業的事;公娼小婷則會告訴我,再做兩年,她打算去開咖啡廳。
Q2.什麼樣的人可以翻得了牆?
當然不是敢想要翻牆的人就一定翻得過。公娼小菁想要轉業,可她的房貸、會錢、小孩的教育費用、媽媽的生活費,一個月要六七萬,不是太重的負擔,可是如果沒有任何奧援,她就必須再幹下去。而其他得以轉業的公娼,或者年輕單身沒有家庭負擔,或許拒絕再承受社會對女性的包袱拒絕再賣,例如開檳榔攤的白蘭、一度停滯的佳佳、開咖啡廳失敗的小真;或者子女已經長大成人,圓滿達成社會對好女人的期望,例如當清潔工的英英,她在性產業奮鬥多年,終於可以從性勞動的市場退休為自己找一個收入穩定的工作。
Q3.除了經濟負擔問題,轉業還要需要解決什麼?
公娼是各種不利條件的多重集合體,在性產業中,練就的是對性的專業,但是對於其他的社會技能則每個人不盡相同。在我的經驗中,如果公娼有社會支持系統,例如與家人親戚合作開店,則比較可能翻牆而過。
Q4.一般的輔導轉業不能補足所謂社會支持系統嗎?
台北市政府原先提供的虹彩專案以經濟補助為主,我認為是墊了一塊薄薄的磚,讓性工作者覺得墊著這塊磚,比較有可能翻過牆去,但若論及「可以發生功能的社會支持系統」,必須有三項基礎:(1)足夠的信任關係,(2)貼身且長期的「家教式」支持與協同,(3) 如果受人雇用,要有接納彈性與理解空間的雇主。
有好幾個公娼轉業開店都是在親戚朋友的協助下,由親友提供專業與技術,公娼則在開店的過程中一路跟著學習。例如開海產店的華華與姐夫合夥,及開美容院的秀文找外甥當店長,當清潔工的小黛有朋友做為同事。大抵而言,這樣的公娼在親友的協助之下,不需要我們太多的介入與協助;通常愈需要我們協同的公娼,都是社會能力低弱且沒有其他支持系統的。例如白蘭與佳佳都隻身離家在外、小菁獨力養媽媽及幼女,我們就提供了相當細緻的陪同過程。
參、生涯轉折協同輔導及社會介入方案
在性質上,輔導轉業是一種社會介入方案。我認為,每位公娼的資源、能力與條件有其特殊性,而社會底層各種不利條件的特殊組合,均是現成或既定制式化社會協助所力有未逮,所以,對於想要轉業的每一個公娼,均需在一對一的輔導基礎上進行個別協助方案的設計。以下我將以白蘭開檳榔攤為例來描述公娼生存處境的「底層」與「弱勢」是怎麼一回事,同時,我捨「輔導」而以「協同」來更加標明我與公娼的關係。
另外要說明的是,對台北市政府勞工局而言,隨著緩衝二年的開始,同樣負擔了政府公部門對公娼的轉業責任。由於局長鄭村棋曾經參與公娼抗爭且長期從事工運,對公娼及弱勢者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在取得勞工局「不以強調轉業人數作為成績」的共識下,在1999到2000年,日日春協會與勞工局共同進行公娼的轉業輔導工作。2001年開始,勞工局著眼廢娼後公娼將納入就業服務對象,因此認為對公娼的轉業輔導工作應轉由局內就業服務系統承接,而日日春協會對公娼生涯轉換的協同工作依舊持續進行。
我將整體轉業協同方案在過去二年中的實踐分成幾個階段,輔以白蘭的案例加以說明:
階段一、生涯轉折意願調查
緩衝第一年,我們展開一波全面調查,瞭解公娼的生涯轉折意願。對繼續從娼的人、我們尊重她的決定,對想要靠自己不需要協助的人、我們肯定她的獨立,對表示還在茫茫渺渺的人、我們就再花時間跟她互動;抗爭的緊密、奠定我們與公娼的關係,這樣的互動,讓公娼有生涯轉折且需要協助時,會主動與我們聯繫。白蘭是其中一個例子。
階段二、針對有意願轉業且有協助需求意願的進行家教式協助
訪談後發現,公娼能否轉業,可以從下列條件及資源來判斷:1.條件:(1)家計負擔(包括房貸、會錢、需負擔人口、負債)、(2)年齡與從娼年資;2.資源:(1)本錢、養老金等,(2)人脈資源、協助人力等,(3)受雇與創業經驗。
公娼中有創業的、想轉業的、想當政府部門工友的,每個人的狀況不同,需要協助的層次也不相同,有人要資訊提供,有人要協助申請創業貸款,有人則除了會包檳榔、想開檳榔攤之外,什麼都不會──這個人就是白蘭。
階段二–1. 發現、搜尋與創造適合當事人「就業條件」的「機會」
向來認為,「性」是公娼的專業所在,要說轉業、生涯有好的發展,應該踩在她們的專業上,例如轉成同儕(例如私娼)教育者、青少年的性教育導師、安全性行為的推廣工作、敦煮藥膳補身的女廚師,這樣的想法一直沒放棄過。針對想轉業的公娼,我們找尋各種機會,希望在社會的一角有她們可安身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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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段二–2. 學習歷程的設計及就業能力的規畫
白蘭想開檳榔攤,對我來說,是個大挑戰;我不吃檳榔也沒開過檳榔攤,勞工局的職訓課程也不教人如何開檳榔攤,這怎麼辦呢?
從這步開始,我們與白蘭展開「協同創業」的歷程。
公娼抗爭時,在工運團體「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的協助下,得到許多自主工會團體及工會幹部的支持,基客工會幹部阿海家裡就是開檳榔攤的,我們與白蘭的第一課,是阿海教的,他鉅細麋遺毫不保留的告訴我們,檳榔攤最重要是地點要好、要如何跟警察打交道、菁仔葉仔淡季旺季成本利潤……。我一邊聽一邊感動,政府沒有教的、我們弱勢互助。
這次「上課」,我更意識到白蘭的弱質,除了她自己一再強調不會算帳之外,她從十多歲開始做雛妓,二十多年的從娼生涯、沒有任何受雇創業的經驗,生活單純得可以,她連如何發問去瞭解現實都不會。看到她的弱她的現實,做為協同者,我對於往後的創業路,下了幾個決定:一、把自己當成開店老闆娘,白蘭是副手,我得一路自己學開店一路帶著她,二、開店要整天坐鎮,而白蘭坐不住,得找個檳榔攤實習,親身經驗後再次確定開店意願。三、至於計帳算錢的部份,一時急不得,白蘭先學著能撐起一片小店再說。四、白蘭無法應付警察,所以得找合法店面而不能找非法攤子。
階段二–3. 實地練習
透過工委會的協助,東菱女工菊梅在廠房前有個檳榔攤,她二話不說同意讓白蘭去實習,可是地點太遠白蘭無法前去,我發現白蘭另一個慘事,她不敢也不會騎車,如果我們要找點、不是公車可以到就是要她走路可以到的;幸而後來白蘭自己在住家附近找到一家檳榔攤,讓她可以去幫忙,由於有這段過程,白蘭因此對於包檳榔的流程十分熟悉。
階段二–4. 就業進入之準備與開始就業
一邊實習,一邊開始找店面,同時進行市調,那是極辛苦極痛苦的過程。
白蘭與男友或日日春的義工、找過一間一間的店面,有的頂讓金貴到四十幾萬、有的地點遠不方便、有的要請檳榔西施、有的房東不讓開檳榔攤,前前後後花了半個月以上,大約看了十家的店。
所有老闆都會聲稱他是黃金店面,但因為有不可抗力的因素所以要頂讓。我告訴白蘭:「誰會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生意好不好,要我們自己看了才相信。」初審通過的店面,我們會再做市場調查,要一大早六七點、傍晚五六點、半夜十二點各看一次。凜冽的寒冬清晨我們縮在街頭張望、夜半時分我們在路邊發抖聊天,我不知道別人所謂的轉業輔導怎麼做的,可是我覺得我與白蘭是一起的,我們一起要開一間店,這樣的想法讓我一邊咒罵鬼天氣一邊撐下來。做完市調之後,我們與白蘭一起進行評估,決定要不要租。
至於白蘭的男友,與她交往二十多年,像所有的老夫老妻,感情不好但也分不開,他是白蘭生活中的重要人物,開店、他是當然幫手,可他並不穩定,不時會出些狀況,我覺得得要白蘭更有能力了更獨立了,才能真正面對親密關係的問題。
因為找店面,這才發現即使經營一片小店都大有文章。例如要不要花錢雇用檳榔西施呢?菊梅的店請了二個辣妹生意不錯,那白蘭的店呢?這個問題在看店的過程中得到解答,有一次我們去看一間店,我瞥見一塊壓克力做的招牌「誠徵檳榔西施」,我一驚,原來檳榔西施的流動量這麼大,老板必須花錢做壓克力招牌!雇用西施,生意會卡好,但美眉來來去去,要徵人要訓練還要管理,對白蘭這麼單純的人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在那次,我們決定排除雇用檳榔西施的想法。
階段二–5. 就業現場中的訓練帶領計畫之設計與實施
不得不承認,找店面是非常辛苦的,辛苦到明知道這間店不太能賺錢,我還是同意白蘭租下來。
這間店在鬧區的外圍,生意並不好,收入只夠養得起一個人、要養兩個人則很勉強,但是白蘭的疲態顯見,我也不忍再勉強她,頂下這間店面,首要目標不在賺錢,而是訓練白蘭開店的能力。
身處底層的白蘭學開店的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像,連畫「正」字對她來說都是困難的一大步,對某些認為公娼「高收入高消費、無法過苦日子,所以無法轉業」的人,我真希望他們有機會與我一起認識這些弱勢公娼的處境,真希望她們瞭解之後,不要再說出這種高姿態傷人的話。以下這段是日日春鍾君竺的記錄,描繪出我們如何認識白蘭的弱勢的過程。
『白蘭剛開始開檳榔攤的時候,我作了幾個表,分別讓她登記檳榔、煙和飲料的進出貨數量,心想,這樣她就可以計算一天毛收入和淨收入分別是多少了。
然而,白蘭卻不願在登記表裡劃「正」字登記一天賣多少包檳榔。後來我才發現,不只不願記帳,她連數鈔票都會算錯,三千八百元的鈔票,她先數千元鈔「一、二、三」,再數百元鈔「一、二..七、八」然後就抬起頭來告訴我「八千元」;但如果我把千元鈔和百元鈔分開,再讓她分別計算,她就能報出正確的數目。簡單的加減法也會出錯,客人如果買一包菸和一包檳榔,她可能就要在腦袋裡「鬥」一下才知道這是多少錢,然而檳榔攤靠的就是過路客呀,哪個司機能等找錢等這麼久?!也別指望她靠計算機計算就能變快,因為她連按計算機都很不熟練!
這樣想來,就不難理解白蘭為何不願記帳了,因為那是她最不熟悉的,何況,第一次當檳榔攤的老闆,光是進貨包檳榔找錢就夠她忙得手忙腳亂,她那有心思每賣一包檳榔就登記一下!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個月後,白蘭才終於肯記帳,她並且跟我說「我可不可以不要畫正字!我畫11111好不好?」』
面對白蘭這樣一個人,對我們是一大考驗,回觀自身,我們是在學校學算數的,但白蘭幾乎沒受過教育,我們要怎麼教她呢?我們不斷問她:「一包菁仔、一包白長壽、一罐蠻牛,多少錢?」「我給你500元,你要找我多少錢?」,這種教法的設計,還真要能進入她的工作才行。
白蘭對「錢」的另類概念,對我們都是挑戰。開店之後,白蘭總是搭計程車來回住家,搭一趟計程車半天的收入都沒了,一開始我總怪她不肯學搭公車,後來我才發現從她家到最近的公車站牌要走廿分鐘的路,而她體弱每天看店十二小時以上,我於是不忍再苛求她,而她,在我告訴她搭計程車一個月要花費數千元之後,她居然說:「這麼多錢?那我不要吃飯了。」「不然我乾脆睡在椅子上不要回去。」另外,她還曾經因為店裡沒煙、跑去便利商店買煙來賣,類似這樣的事大大小小,讓我們一次一次又好氣又笑之餘,更瞭解白蘭,也更反省自己與她的對待。
白蘭的弱,不只在開店或算計金錢的能力上,有時候我覺得隻身離家在外的她,只有檳榔攤是她的堅持,除此之外,她好像在某種自我放棄的狀態下,放棄、是因為生命中無所掌握也無從依賴,她的身體差不肯看醫生、喝酒比吃飯還多;除了開店的能力之外,對於她的生活她的身體,我們也開始介入,她家的熱水器壞掉、工會幹部幫忙修,沒交的健保費、夏林清幫她繳,生病時我們強迫她去看醫生、常常好聲好氣拐她去吃飯,如果說其他公娼得以轉業是因為有社會支持系統,我常常覺得我們就是她的支持系統。有一次她打電話來說天氣太冷叫我送衣服給她穿,還有一次她說看店看得快睡著要我去陪她,我難過得是常常我們工作很忙,不能隨傳隨到只能電話中鼓勵她。
除了日日春的工作人員,還有一些義工學生都投入對白蘭的協助中,大家教她按電算機、教她算帳數錢、教她認那些捲來彎去的豆芽菜英文洋煙牌名,一步一步地,我們與她,狀似停滯、實則極為緩慢地前進,如果要談輔導成效,我於是又會想起那句話:一般人的一小步、是公娼的一大步。
相較這個什麼都不會的弱女子,我們這些大學畢業生,從社會獲取那麼多的資源,再怎麼說她的弱都是某種社會結構造成的,如果要細究沒有成效的原因,那是我們(社會)花不夠多力氣(資源)在她身上,而不是她吃不吃苦肯不肯學的個人因素。
除了白蘭,我的身邊還有送快遞又碰到惡質老闆的小真、經濟負擔重還要養流浪狗的小菁、深陷停滯狀態難以互動的佳佳、當清潔工掃地掃到手起水泡的美黛……;人們難以想像對一個長年從娼的妓女,「轉業」絕不只是換個工作而已,「轉業困難」也不是用「習於高收入,高消費高支出,無法過苦日子」這麼簡單的說法來扣帽子解釋的;而我有幸,可以貼身瞭解她們,她們沒有能力可以用知識份子的話說清楚的事,但願由我來說沒有走樣。
階段二–6. 持續追縱輔導與相關社會學習計畫
寫這篇稿子時,白蘭開店近半年,半年內發生她的店面遭小偷、雙腳仍舊發腫、她又拉又吐二天沒開店、男友想賣雞、男友擅自貼出頂讓的條子……,大大小小的事件,步履蹣跚她仍舊堅持在走,由於日日春的工作繁重,不論我或君竺,我們一再一再面對無法再像前期貼身協同白蘭的現實(與痛苦),機緣之下,陸續有學生願意投入這樣的工作,繼續陪她教她,包括教她用提款卡領錢、她自己開店關店、讓她試著不依賴男友……,到目前為止,這都還是進行式。
回顧過去的歷程,對於想開檳榔攤的白蘭,我們做了以下的事情:
(1)教白蘭做的事:登記賣出的檳榔、洋煙名稱、算數、收錢找錢
(2)陪白蘭做的事:評估要做什麼業、找店面及評估店面、看醫生
(3)幫白蘭做的事:跟房東殺價、辦健保、申請電話、找人修插頭
(4)其他:勞工遊行「秋鬥」時找她來賣檳榔,她無聊時陪她看店,當然聽她說話、給她支持是不可或缺的
這些協助或陪同的行動,看似相當細瑣、一點也不助人專業,但這卻是公娼轉業介入工作中的基進的踏腳石;像是在溪中摸著石頭過河,一步一步地前進,希望有達到彼岸的一天。
肆、越界做伴的關係
協助公娼最大的特點就是你一定得是投身涉入到相互關係中的,我們貼進她的世界,一邊經驗∕感動她對「撐著活著」的用力,一邊回頭反省自己對助人能力的侷限、同時調整「協同」的步調,在這一節中我僅以我的一則工作日誌來協助大家更看到這一點。
『2001年一月一日,新世紀的第一天,半夜1:00,氣象報告氣溫11度,入夜之後尤其冷,聽說山上下雪了。
我到白蘭的檳榔攤,看她坐在高腳板凳上瑟縮著打盹,頸上是一條學生義工送的藍圍巾,我完全忘了還要加班,開口問她:「有件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半故意地我用一種撒嬌的語氣,「蝦米?」「我帶你回家洗澡」。
白蘭的家是頂樓加蓋,夾板隔間的房子,因為熱水器故障,我懷疑她怎麼在這麼冷的天氣洗澡。不用半命令半撒嬌的說法,她一定嫌麻煩嫌打擾而拒絕我。
不給她考慮要不要的時間,催促她跨上我的小棉羊,油一催我往前疾駛。
或許是冷風撲面讓她稍稍清醒、或許是離開檳榔攤讓她比較放鬆,她開始作怪,伸手摸我的胸部,那是她跟我們表示親近打招呼的方式,隨後她又發出在床上的浪叫,我問她「你接客時會不會這樣叫?」「我?才不會勒。客人說我像木頭。」
白蘭,不以當公娼為恥,她總喜歡說「那個時候呴,戴公娼帽去買菜不用錢!」「沒戴安全帽,可以戴公娼帽!」,相處時她總一再突破我們對身體的boundary,摸胸部、比陰毛濃稀度、睡覺到一半摟住你亂摸一通……,跟我們玩耍,問她認識我們有什麼感覺?她說「很衰」「??」「很爽」「!!」
進到家,我住在五樓,她的身體不好,爬到三樓就氣喘唏唏耍賴不肯再走,一邊喘著氣一邊說:「每天顧店這麼久,回到家都累死了,還要端一大鍋熱水洗澡,如果打翻了怎麼辦?」,聽了很心疼,手一拉我拖著她再往上走。
終於拖著到五樓,我拿起浴巾二話不說拉她進浴室,浴帘拉上我放她在浴缸中洗澡,心一橫決定幫她洗淨內衣褲。將衣服浸泡在盆中,清水瞬間轉為污濁,我的耳邊響起某種尖聲嬌氣地說法:這些娼妓就是生活習慣不好。而我,是心疼她與難過的,這麼髒的貼身衣物,她如何能忍受?拉開浴帘,看她瑟縮著坐在浴缸內,身上泛著雞皮疙褡,「好冷」她說,一邊發抖,我一探水溫,糟糕運氣真背,沒瓦斯了,我拉她起身,就像小時後媽媽對我做的事情一樣,我用浴巾把她包起來,推她進房。
將她擺平在床上,她敘敘叨叨地跟我說一早六點就去檳榔攤,我一算,一直到我去找她,她整整看店十三個小時!我想起白蘭之前在公娼館坐不住的個性,一個小時內接不到客人就會去找貓玩,但現在她在檳榔攤一坐就是半天,如果是一個人看店,她就經常憋尿、不吃飯、生病也不能去看醫生,不論見面或通電話,每當我跟她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她就會說:「你不知道,我真的很累!我早上六點就來店裡了……」,我的耳邊又響起另一種對娼妓的定罪:這些公娼就是吃不了苦。
惦記著工作沒做完,想要趁著她睡著時溜回辦公室,可是我想到她的方向感路癡得令人難以置信,記得有一回我騎車載她回家、在她一路「直直走」的指引下,應該去板橋的我們結果到了中和;還有一次她睡在同事家,一早同事起床卻看不到人,這才知道原來她半夜起來找不到廁所居然就回自己家去了,我可不想她從我家消失,只好放棄加班,在她身邊躺下。
跟白蘭一起睡覺並不是第一次了,抗爭時她就住在娼館中,有時我去公娼館晚了她總是留我與她一起睡,她知道我們為了抗爭、都ㄍㄧㄣ得很緊,她沒錢但每次開會她一定會帶一支雞腿給我吃,去公娼館她看我們熊貓眼也一定會幫我們按摩,喜歡與感謝她從來不說,但是從她的行為你可以全然知曉。
從她開檳榔攤之後,開店時間長生意不好壓力大,她的身體也快速衰敗,由於肝壞腎差,腳腫得穿不下鞋,看到她一步一步地艱困地在走在過日子,很心疼,然後我開始發現自己在對她說話是總像在唬小孩一樣,像是姐妹之間的情誼、也像是媽媽對小孩的照顧,但我的工作繁重,有時她打電話來說看店很無聊、聽到她生病又吐又拉時,我就無力且難過,我現在對她做的、其實跟她在抗爭時對我們付出的相比,不過一點點。
躺在床上我側身看她,酒味隨著她的呼息出現,很多人對她喝酒不以為然,我當然也不希望她再喝,可是勸也勸不動,再想想對這麼一個女人來說,隻身離家在外、二十幾年的男友靠不住又離不開,沒有房產沒有積蓄,她又能把握什麼守住什麼呢?
怕吵醒她不敢隨意翻身,我終究在倦意中睡去……,一早起床輕手輕腳地離家上班,我一心希望她可以飽睡一頓……。「帶白蘭回家洗澡」的句點或許可以落在白蘭起身後,據說她起床後想要離開,房門一出、四週都是門(其他都是分租的房間、當然房門緊閉),她差點連我的房間都回不了,幾番摸索,她才終於得以出門去檳榔攤顧店。
伍、未完的續篇
若要說我們幫了白蘭,不如說是她幫助了我們。由於她,我們於是得以更能貼近她們的世界、以及理解她們的「弱」。繼白蘭之後,君竺又協助了佳佳、小菁轉業,也有學生願意一對一家教式的陪著佳佳一路去走。有白蘭的經驗在前,我們在協同佳佳及小菁時,身手多了幾分俐落(至少很會開檳榔攤了)。當然,佳佳與小菁,仍然是不同的困難、不同的故事。
公娼轉業、生涯同行,我們與她們之間,是未完的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