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美娟
在為她朗讀生命故事,看見了她的眼淚和心情後,我終於感覺自己貼近了她,原來,只有靠「心」,才能懂得她。拿掉我的「自我重要感」,我才能看見她。
與其說我每個禮拜固定到協會排班是在陪白蘭,不如說,我是在望著白蘭發呆。經常我無法和她溝通,我呆望著她,不斷困頓著:到底是什麼讓我靠近不了白蘭?
我發現我可以找出非常充足的理由說明為什麼我靠近不了白蘭:最剛開始是她身上的腐敗味,然後是我對娼妓身體的悲慘想像,再來是她不能說話了,再來是我常看到她臭著一張臉;問題是,這一個多月來,日日春的工作人員把她照顧得「香噴噴」,我幫她換尿布、洗澡也不那麼尷尬後,我仍然拙於發展我們兩人的關係。
我想我本質上比較是「慢熱型」的人,但是為了應付新聞工作中頻繁的人際關係,這些年來我也磨出了一套快速建立關係的能力,我和對味的採訪對象可以踩在階級文化的平台上,快速交換文學、藝術、電影、靈修、消費品味、生活態度、審美經驗,這類雅痞的話題,快速建立一種「彼此認可」的感覺。問題是,這些能力遇上白蘭完全派不上用場。
白蘭是個徹底的社會邊緣人,我們缺乏能彼此溝通的文化條件,我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然而基於我在勞動家庭成長的經驗,我身上所曾經積澱過的階級、文化的受壓迫經驗,我並不覺得自己離白蘭有那麼遠,只是我好像瞎子走路,不斷地想前進,卻又不斷地挫折。
這個星期三下午,秀蘭、阿英、長髮麗君三位阿姨在客廳,努力幫白蘭把她的草藥粉一粒粒地裝進膠囊裡,個個動作勤奮,我開玩笑說我要把白蘭推到這裡來看看,秀蘭嘟嚷地問:「要做什麼?」我說:「讓她感動一下呀,看妳們這麼認真在幫她裝藥。」
「啊,她不會有感覺的啦!(老實講,這也是我的困惑)」秀蘭接著說:「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啦,不管你怎樣,伊攏是『無代無誌』(意謂事不關己,淡漠以待),伊卡早做頭路的時候就是按那啊!」
「那妳們以前會聊天嗎?」秀蘭抬眼看了我一下(那意思大概是:怎麼可能)說:「伊就是一個人在那,有時侯就嘸去,接一兩個人客就走去買魚餵貓……。」
接著阿姨們開始討論,就是因為白蘭曾經餵養許多流浪貓(還在娼館上班時,最高紀錄同時餵養二十幾隻流浪貓),有積陰德所以才會有協會的人肯收留她,不然早就被丟在外面死了。
秀蘭阿姨講的那種「無代無誌」的氣質,相當接近我對白蘭的直覺。我對白蘭生命中因為貧窮帶來的苦難是同情及理解的,但是我不太懂得她的「無代無誌」,我覺得別人為她做的,她好像接收不到,我覺得很難接觸她。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對白蘭產生一種感覺、一種情感,因為我是個很憑感覺及情感做事的人,這兩種質素對而言都很重要,當這樣的質素不能出現的時候,我在關係裡其實就是困頓、抑鬱的。當我不斷在問為什麼我無法發展出一種對白蘭的情感時,我其實面對的是一道透明的,對「親密」、對「關係」的牆。
然而,當我面對白蘭帶給我的困頓,有一些久遠的記憶鮮明了起來。
十九歲那年大學開學前,我和另一個好朋友懷著朝聖的心情想提早上台北玩幾天(在這之前,我們兩人只上過台北看了一次演唱會),最後一天傍晚時我們在總統府附近看到一個倒在街上抽搐的老流浪漢,他不斷地用前額去撞柏油路面。
我們上前扶起他時發現他的前額早就撞出密密麻麻的坑洞來了,而且部分傷口已經結痂,我想他倒在路邊應該有一段時間了,我問他要不要叫救護車送他到醫院,他猛搖頭。我望著兩旁如流水般急著通過綠燈的人潮,不禁錯愕:怎麼都沒有人想停下來幫幫我們?大家都看不出來我們需要幫助嗎?
我在驚慌中抓住了一個打著領帶的中年男子問他該怎麼辦,那裡有警察局?他指了指警察局的方向,在他優雅地離開前丟下了這樣一句話:「小姐,妳們一定是南部來的吧?現在很少有像妳們這麼熱心的人了。」我一路狂奔到警察局,一直等到警車把這老人載走,那個男人的話讓我像鉛塊般沈重:「台北人都這麼冷漠嗎?我在這裡待得下去嗎?如果我在這個大城市昏倒了,會有人來幫我嗎……」
我流下了淚。
兩個「無代無誌」的查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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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乎意料地,我在這個冷漠的都市安定了下來,一待十六年,還把自己陶冶成了徹徹底底的台北人,完全熟悉使用這個都會文化資源及符碼的方法,很少人還能在我身上看到我來自南台灣偏遠鄉下、在勞動家庭長大的痕跡。
在台北生活的日子,表面光鮮,骨子裡則幾乎是孤島式地活著,我不得不沈入書本中,靠著各種成長團體尋求救贖,否則我就只能對著鏡子說話。即使在接觸心理治療一兩年後,我努力學習一種較淡漠的情緒生活,以此來壓抑我敏感衝動的性格,並支撐起存在的孤獨,我不知道這在別人看起來會不會也很像「無代無誌」。
但我也意識到,如果我只是停留在自戀式的反思裡,是不可能和白蘭建立起真正關係的,我頂多就是只能當個鱉腳的復健助理,把這學期的實習義務撐完,然後逃之夭夭。
我開始思考,面對白蘭?我在那裡?白蘭又被我放在那裡?我突然想起了印第安巫士唐望對美國人類學家卡斯塔尼達長達十幾年的教誨中,不斷提醒他放掉的一種瀰漫美國文化的「自我重要感」,我的躊躇、我的失落何嘗不是充滿了「自我重要感」?
夏林清要我思考以白蘭做為主體,她在經驗些什麼?但是我始終苦無方法前進。直到上個星期天,我看到嘉嘉把她送「必魯」到新竹某農場的經過轉播給白蘭聽,白蘭笑得好開心,我想,原來是有可以取悅白蘭的方法的,我想我得努力突破自己的無能。
MAGIC MOMENT ── 生命故事的魔力
這個星期三下午,我望著白蘭,她也望著我,但這次的感覺有些不同。我覺得她比較認真在看我,我鼓勵她到大廳看阿姨們正在幫她裝藥,她明顯抗拒。我又開始想帶她做復健了,但是復健真的很無趣,不一會兒,我們兩人都意興闌珊。
我的左肩因為摔傷,既不能帶她出去,也不能幫她按摩,所以我問她想不想聽我念佛經,她很有興趣,但是觀世音菩薩顯靈,我挖遍了她的家當就是找不到我上次送給她的普門品。我靈機一動,問君竺「九個公娼的生涯故事」中那個是白蘭的故事,然後開始用台語,以第一人稱念給白蘭聽。
「聽別人唸別人幫你寫的生命故事給你聽」應該是個很有趣的經驗,白蘭聽得異常專心,我也覺得她的反應很可愛,唸到她養過三十種動物時,她整個人興奮起來,比手畫腳,哇拉哇拉講了一長串,我點著頭重覆著她的尾音。
接下來,唸到她悲慘的雛妓生活,她開始咬著嘴唇傷心地哭了出來,還拉起棉被試圖蓋住哭聲,我要她放心哭,她哭好一會兒;我問她還要不要聽我唸完?她說要,於是我又往下唸,唸到她的母親每次到娼館都是跟老娼拿完錢轉頭就走,白蘭的情緒再度崩潰,哭得更是傷心。
我告訴她,我曾經在她住院時聯絡過他哥哥,說她哥哥和媽媽現在都在生病,行動很不方便,所以沒辦法來看她。我問她當年是不是很希望母親陪她個一兩天,不要轉頭就走,她哭得好難過,我安慰她:妳母親一定是不忍心看妳過的那種辛苦日子,所以她連看都不敢看妳一眼,只好趕快離開。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我問她想不想媽媽,她點頭,原來她想念每個家人,「那我幫妳打電話,請他們寄現在的照片來給妳看好不好?」白蘭很高興地點頭。我在白蘭面前打電話回她老家,白蘭端坐在床上,滿臉期待,很認真地聽我和她的家人講電話。
是白蘭的媽媽接的電話,一個非常蒼老虛弱的聲音,我表明了身分,老太太問的第一句話是:「啊,伊現在敢會說話啊?」我簡介了白蘭的近況給她知道,告訴她白蘭很想念她,希望可以看到她的近照。接下來白蘭的哥哥也來接電話,請我轉告她,家人其實都很關心她,只是他和媽媽真的是沒辦法到台北來看她,請她不要生他們的氣,他會拍照片寄過來。
白蘭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很期待,我和嘉嘉說要幫她換漂亮衣服,擦口紅,拍漂亮的照片,榮哲開玩笑說這幾天要加緊餵食,把她養胖一點,照起相片來才會漂亮。她自己馬上就把上衣脫掉了,想換衣服,笑得好開心。
拍照的路上,白蘭很配合地對著鏡頭一直笑著,回到協會她的心情很好,我也不斷地串場要阿姨和她聊,結果她很捧場地吃了一堆麗君炸的牛蒡,我買給她的點心她也吃光光,阿姨們都發現她心情好多了,我也跟著感染了她的快樂,第一次發現她有一種很調皮的笑容。
在為她朗讀生命故事,看見了她的眼淚和心情後,我終於感覺自己貼近了她,原來,只有靠「心」,才能懂得她。拿掉我的「自我重要感」,我才能看見她。